鄂尔多斯像中国数百个新兴的城市一样,以其空旷而著称。有人会说,它显示了大肆城市化中自以为是的态度。但在这里不多的居民看来,事情并非如此。
鄂尔多斯是位于中国正北方的一片神奇土地,这里也是世界历史和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——走进鄂尔多斯博物馆的一个圆形大厅,迎接访客的一块铭牌用不太符合语法的英文这样写道。鄂尔多斯坐落在中国内蒙古自治区的西南缘,周边的戈壁和草原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矿。这座城市连15岁都不到,与多数中国城市相比人口规模甚小。不过这样的事实并没有限制鄂尔多斯市的口气。在博物馆里专门讲述成吉思汗生平的展览中,你会读到:这位伟大的勇士在13世纪初期经过这里时,曾称赞鄂尔多斯是个天堂,是老人和孩童最理想的家园,有着无可匹敌自然美景。馆内的标牌写道,欢迎游客来到这座“著名旅游城市”、“最佳旅游城市”、“中国一流旅游城市”。鄂尔多斯(Ordos)一词本身就是某种夸耀,蒙语意为“很多宫殿”。
但是外界渐渐了解了鄂尔多斯的另外一个名字:鬼城。近年来,鄂尔多斯成了中国一批拔地而起的新城过度建设、人口不足的缩影,它因此而为人熟知,也因此而恶名远播。它期望成为“草原上的迪拜”,计划容纳百万人口但实际居民却少得滑稽。互联网上流传的图片,以及外国电视媒体拍摄的画面,展现出摩天大楼和雕像耸立在空旷街道上的场景,专家和学者则以鄂尔多斯作为隐喻,抨击中国疯狂的城市化进程中展现出的狂妄和愚蠢。
这里是康巴什新区一处新的水畔开发项目。图为广场上的旋转木马。
这里是康巴什新区一处新的水畔开发项目。图为广场上的旋转木马。 Weng Fen
中国的确处在转变的阵痛当中,当下的转变难以比拟也没有先例。专家表示,在未来二十年里,数以亿计的中国农民将会搬进数百座新建的城市当中,那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建筑热潮,也是规模最大的移民流动。去年3月,中国国务院和党中央发布了一份题为《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》的报告,宣布政府计划到2020年,将中国的城镇常住人口比例提高到60%。为了达到这个目标,中国需要在未来五年中,让一亿新居民迁入城镇。这个规划预计将耗资6.8万亿美元(约合42万亿元人民币)。
换言之,鄂尔多斯并没有多么独特:在中国各地,新城都在拔地而起,并向乡间刚刚铺平的土地延展。鄂尔多斯之所以成为一个特例,是因为它脚下蕴藏的物产。在鄂尔多斯市周边的土地之下,埋藏着中国六分之一的煤炭矿藏。2000年代初期,中国开始向私营企业发放采矿权,这催生了巨额的税收收入,市政府的金库也鼓胀了起来。政府从这笔飞来横财中拿出了很大部分,用于开发一个恢宏的新区:康巴什新区。巨额资本涌向这里,引发了一场建筑热潮,其规模令人咋舌。建筑热潮催生的一种循环并不出人意料:投机和债务、繁荣和衰退,房地产泡沫应运而生,之后泡沫又因为波动无常的煤炭市场转冷而破灭。
如今,鄂尔多斯房地产市场的境况可谓惨淡。城市主要道路两旁的视频显示屏上,播放的是逃离鄂尔多斯以躲避债务的开发商的大头照。有传闻说康巴什新区的新楼被炸掉:空置住宅楼的所有人希望通过爆破拆楼来创造价值,把腾空的地皮卖给新的开发商。尽管这座“著名旅游城市”吸引了游客,但他们却常常有着怪癖般的好奇心,来到鄂尔多斯是为了体验其怪异的空旷感。但在这里看到的场景,却可能会让他们感到吃惊。这里有烂尾的建筑工地和空置的宾馆,但在其阴影之下,也有人。他们是鄂尔多斯的市民——并不是鬼城居民,而是一种新型的21世纪城市生活的先锋。
这是鄂尔多斯(蒙语意为“很多宫殿”)众多恢宏建筑中的一座:一所新建的体育场,这里将迎接今年的民族运动会,相当于中国少数民族的奥运会。
这是鄂尔多斯(蒙语意为“很多宫殿”)众多恢宏建筑中的一座:一所新建的体育场,这里将迎接今年的民族运动会,相当于中国少数民族的奥运会。 Weng Fen
对于刚刚抵达这里的游客,鄂尔多斯最令人震惊的事情可能就是它的整洁。去年秋天一个多云的温暖日子里,伊金霍洛机场(Ejin Horo Airport)钢材和玻璃结构的航站楼泛着明丽的光,仿佛是高端百货公司里的厨房样板间。城市一尘不染的道路两旁布满了景观植物,这些道路也同样崭新。实际上,乘坐出租车从机场到鄂尔多斯市中心的路上,最先看到的人影并不是行人——行人在这里寥寥可数——而是市政环卫工人。他们清扫着人行道和有数条车道的宽阔道路。这样一幅“荒诞派”场景值得让尤内斯库(Ionesco)或贝克特(Beckett)描写:成群结队的环卫工人拿着扫帚清扫着并不需要清扫的大街。在鄂尔多斯,黄沙是最接近废弃杂物的东西——风偶尔会把周围沙漠里的沙子吹进城里。
新城的规模过于巨大,仿佛出自卡通片。无论是广场的尺度、街道的宽度,还是市政府建筑和住宅楼的占地面积——鄂尔多斯的所有东西都像是用氦气泵吹过,膨胀到硕大无比的尺码。在康巴什,有数十座住宅楼和宾馆四周围绕着环形的车道,楼里有宽阔的大堂,这些大楼许多有15层高。鄂尔多斯博物馆是一个圆润的庞然大物,似乎借鉴了弗兰克·盖里(Frank Gehry)的设计风格。博物馆的隔壁,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,设计的外观仿佛是堆在书架上的书。内蒙古的人口构成并不十分蒙古,汉族人数大约是蒙古族的四倍。然而在康巴什,政府俨然修建起了“蒙古迪斯尼乐园”,城里堆砌着许多媚俗的标识和符号,让人联想起草原生活的传统和英雄气概。这里有巨型蒙古包一般的剧院、形似弓箭的街灯。马的形象俯拾即是:壁画上蒙古勇士骑马奔驰,斜拉桥的支柱仿佛长着鬃毛的骏马。城里最大的雕塑是两匹扬起前蹄的马,每一匹都有纽约的小型住宅楼那么高。
互联网上流传着的夸张建筑的图片,吸引了外界的想象。然而这些照片中所忽略的,却是居住在城市空间里的人。不久前的一天下午,康巴什刮着风,一群群20岁上下的年轻男女聚集在博物馆和图书馆前的台阶,以及临近的广场上。一些在玩滑板,有一群孩子则在图书馆外不远处的一块场地打篮球。他们的服装与你在东亚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风格别无二致:很多人穿着名牌跑鞋、连帽运动衫,还可以看到其他西方文化的图腾。一个13岁的女孩骑着山地自行车走来,她戴的棒球帽上写道“克里斯·布朗”(Chris Brown)。(她用英语解释说,这个R&B明星是她最喜欢的音乐人。)过了一小会儿,一辆轿车从这里开过,车顶上加装的喇叭大声播放着广告语和音乐,为鄂尔多斯最新开业的超市做广告。播音员鼓吹着超市里的农产品有多么新鲜,还提到了“大大”,这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流行的绰号。车上播放的背景音乐是1980年代流行的美国电视剧《豪门恩怨》(Dallas)的主题曲。
就在附近,五位年轻女子坐在图书馆外,她们全都是19岁,其中两个是蒙古族,三个是汉族。她们都来自内蒙古的小村子,来鄂尔多斯是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康巴什附属学校读书。“这里很好,”其中一名女孩说。“我的家乡是草原上的小地方。这里的人教育程度更高,可以做的事情也更多。”那么鄂尔多斯都有什么可以做的?“我可以和朋友们出去玩,我们在图书馆里学习,也一起逛商场。”
她提到的商场,是康巴什新区中心一座五层的建筑,前面是一块停车场。那里实质上是一座美食城,环绕在天井周围的是数十个小餐厅,提供中国各地的美食,其中也有一些西式快餐店,如冰激凌和批萨店。那天下午,商场里的食肆全都爆满。太阳落山时,人们的活动转移到了停车场上,他们三五成群,攀谈起来。一些年轻男子打开边缘贴着LED灯的汽车后备箱,贩售电子舞曲CD。之后,许多流连在停车场上的人们,会转移到康巴什新区中心,观赏标志性的夜间娱乐活动:喷泉表演——喷射的水柱、闪耀的灯光,以及响亮的新纪元音乐,相互配合呼应。这号称是亚洲规模最大的喷泉表演,看起来也的确是。倒映着四周景象的水池足足延伸了三个足球场那么长,中间排列着数十个喷水口。
康巴什新区政府大楼门前的塑像。这两匹骏马是面向公众的诸多艺术雕塑中的一个,它们向鄂尔多斯的蒙古岁月致敬。
康巴什新区政府大楼门前的塑像。这两匹骏马是面向公众的诸多艺术雕塑中的一个,它们向鄂尔多斯的蒙古岁月致敬。 Weng Fen
简而言之,鄂尔多斯并不是空城,但它很怪异:半是风沙侵扰的边远城市,半是焦躁不安的大学城,然而在喷泉表演时色彩旖旎的水雾中,却又映衬出另一座俗丽的沙漠孤城的朦胧光影,那就是拉斯维加斯。目前尚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居住在这个城市里,政府对这个问题三缄其口,而他们发布的数据也并不可靠。不过密切关注鄂尔多斯的人士坚持称,居民人数在增多。电影人亚当·史密斯(Adam Smith)和宋婷花了两年时间拍摄了一部全长纪录片《宫殿之城》(The Land of Many Palaces),讲述鄂尔多斯和鄂尔多斯市民的故事。该片已在今年1月上映。他们表示,在拍摄电影的几年里(2012年至2014年)人口显著增加了,估计目前约有10万人居住在城中。
人口增长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中国老式的社会工程手法:自上而下地极力推动,促使人们搬进人口稀疏的康巴什新区。2006年,当地政府的办公地从20英里(约30公里)以北的东胜区,迁到了康巴什新区。据称,为了迫使鄂尔多斯的公务员迁居新城,康巴什与东胜之间的公交车服务也被切断了。该地区最好的一些学校,包括一所高中,也都搬迁到了康巴什。今天,一些空置的住宅楼变成了临时宿舍,在里面蹭住的都是十几岁的学生。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到新区上学,但又搬不起家。
在康巴什新区北侧,可以见到另一种不同的社会工程的结果。在那里,大都是中年和老年的一群居民,占据了数座高层住宅楼。这些楼镶嵌在山丘道路组成的网格当中。这片住宅区并不考究,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景观的东西,仅有的几家商店开在远离街道的地方连成一排,看起来脏兮兮的,一幅经历过风霜的颓败。不过这片区域的确像是一个社区,居民们坐在楼外,讲笑话也传闲话。在那排商店前窄窄的过道上,人们围成小群打牌、打麻将。
这个规划完美的园景高速公路连接起鄂尔多斯的老城和新城。两片城区都是这个世纪新建的。
这个规划完美的园景高速公路连接起鄂尔多斯的老城和新城。两片城区都是这个世纪新建的。 Weng Fen
这些人是康巴什新区的新居民,不过他们不是一心想挤进城市的人。几乎所有人都是土地被政府征收的农民,政府说服他们搬进新区,住到居民楼里。半个世纪前,在毛泽东发起的文化大革命中,中国将享有特权的城市青年下放到农村,强迫城市居民成为农民。而今在鄂尔多斯,新城区侵占了农民原本的农庄和牧场,为了让城市繁荣起来,又把农民安置到了城里。
在康巴什四处游逛,就可以感受到这些居民转变后的生活中超现实的气息。有一天,我在一个叫做鄂尔多斯婚庆文化园的地方待了几个小时,这是康巴什新区里最俗丽的景点,它可非同小可。这里号称是“中国第一个展示‘鄂尔多斯婚礼’的婚庆文化旅游景区”,“集文化、旅游、艺术、休闲为一体”。这座占地广阔的文化园里,排着一系列雕塑园,主题都是爱情和婚姻。游人们可以在“婚龄广场”、“连理枝厅”、“传统恋爱文化区”中徜徉。其中还有生肖和星座的雕塑园,以及数十个心形的塑像。园中还有一系列庞大的塑像,展示了草原上从追求到结婚的整个过程里的各个场景,诸如蒙古人、蒙古包,当然还有马匹。
在婚庆文化园里也有活的马:两匹马拉着一辆华丽的老式镀金马车——是英国王室会在游行中乘坐的那种马车。游人可以租用马车在园中浪漫地巡游,不过在那一天没有人乘坐。马匹站在文化园入口处的环形步道上纹丝不动,看起来比那些马匹雕塑还要无神。
附近,有五六个赶车人坐在长凳上。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,以前都是农民,现在住在康巴什北部的居民楼里。他们告诉我,那一星期都没有人乘坐马车。实际上,过去一个月也只有一两个乘客。“生意不好,”其中一名赶车人悻悻道。不过这也没有多大关系,不管有没有生意,政府的旅游局都会给他们发工资。他们承认,即使是在“忙碌的季节”,八小时的班次里大部分时间也是坐着聊天。
有着未来主义建筑造型的鄂尔多斯艺术博物馆。
有着未来主义建筑造型的鄂尔多斯艺术博物馆。 Weng Fen
鄂尔多斯究竟能不能聚集足够多的人口,变得像是一座“真正的城市”,经济学家和规划人员的看法依然莫衷一是。但是赶车人都认为:城市生活挺好的,与在内蒙古贫瘠的土地上劳碌时相比,他们现在的境况要好很多。我问他们,在搬进康巴什的公寓之前住在哪里。其中一位,56岁的李永祥(音)开口了。他说,“我以前就住这里。”
李永祥出生长大的地方,距离他坐着的长凳只有几步之遥。这块占地90英亩(约合36公顷)的文化园,有一半曾经属于他的家族,政府在2000年买走了这片土地。“我们当农民的时候是靠天吃饭,”李永祥说。“现在我住在六层高、有暖气的楼房里。城里非常好,车也多、楼也多,但是空气很干净。”
他说:“有时候我也会想过去的日子,农田、自然。以前的样子很容易就显示在眼前。”他指向马车的位置说,“我们的地在这儿,种的是土豆、玉米还有别的庄稼。我们的房子,就在那里。”他边说边对着文化园的大门点点头——文化园的入口是一道鲜艳拱门,装点着红色和金色的心形图案。鄂尔多斯是空无一人的鬼城吗?不尽然。但对于一些人而言,这里满是过去的回忆。